護理工作的好處，是還在高中17歲的時候，就開始看「生」與「死」，並透過他人的「病」與「苦」，而能用沒那麼「天真」的眼光，開始自己的人生旅程。

最開始的衝擊是關於「父子」，我還在當小雞般的護生時，我的病人是個癌末的阿伯，他有個二十多歲的兒子，從來沒有探望過他。那天，病人走了，我在旁邊第一次看到往生者還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時，學姐說「家屬說中午才會來」，原因是「他剛找到工作，不方便請假」。

後來，我又遇到一個貼身照顧的阿姨，無微不至的照顧一位阿公，我們都以為她是結髮多年的夫妻，直到阿公走了，要聯絡家屬簽死亡證明，才知道這位跟了他十幾年的「阿姨」根本沒有法律上的地位，而阿公的原配，只是快速的簽個名就問「我可以走了嗎？」

直到某天，我聽到另一個病人哭訴著自己生養的女兒、兒子都不來看她，說自己辛苦養大的小孩多麼不孝，自己生病了都不來看她，來了只是要錢，看一眼就走、講幾句話就不高興，說自己家門不幸，多慘多慘。

我跟小夜學姐交班了這事兒，請她注意病人情緒不太穩定的情況，學姐一聽，以一個「才不是這樣」的語氣，說了昨天夜班，她女兒來看她，學姐在護理站就聽到病人肺活量十足的吼她女兒「妳一毛都不用想！我錢都會留給XX（兒子）」、「房子也沒有妳的份！」，內容大概就是說女兒來看她，只是為了要分遺產，不是真心的。

這位女兒在門口哭了好久不理解為什麼來看媽媽，就要被懷疑是分家產？學姐也不知道怎麼安慰這種家庭事（事實上也是沒有空），只能給她一包衛生紙，讓她在會議室處理自己的情緒，讓她再自己默默離開。

臨床真的比八點檔精彩很多，那些哭不出來的演員，比不上在真實死亡邊緣的親屬情感表現，那麼寫實，又那麼現實。

而我，在看過這麼多家庭倫理故事後，理解了這些不願來收爸爸遺體、不願見往生先生一面或是哭訴沒有家庭溫暖的病人背後，更多的是錯縱複雜的層層疊疊，錯身而過的我們，其實看不見全貌。

再後來，我也處理過不敢探望被自己傳染愛滋，現在已經處於彌留狀態老婆的先生、在護理站大打出手爭奪家產的兄弟、孤身一個人從未有家人探視的植物人，從小時候覺得「他好可憐」，慢慢變成「事出有因」，又轉變成現在的「沒有想法」。

我現在才明白，以前AHN學姐或是HN對事情總是一臉淡漠，並不是臨床久了變得冷感，而是真正理解人世間的運作，永遠要站後退好幾步，最好是拿廣角看待，才不會因為眼界過小而以管窺天；而保持「沒有想法」，就只是別急著讓自己偏頗的主觀意見，做出錯誤的判斷。

我還是覺得護理工作蠻好的，它為我帶來很不同的角度看這世界，每每聽到學姐說「我女兒/兒子唸護理，我就打斷她/他的腿」都覺得十分可惜，因為有些寶藏，是只有跟死神拔過河，或是陪著他人跟死神拔河過，才能獲得的珍貴經驗。

至少，時至今日，我還是很感謝當初的自己，選了護理。